人民日報專訪李安:電影世界漂流的“少年派”

發佈時間:2019-10-19 內容來源於: 流覽量:

20多年導演生涯,3座奧斯卡小金人、4座金球獎、2座威尼斯金獅獎、2座柏林金熊獎。在成為最有影響力華人導演之壹的同時,李安也順帶成了業界出名的什麽類型都想來壹點的導演——從《飲食男女》《理智與情感》到《臥虎藏龍》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……幾乎沒有哪壹部作品,與上壹部類型重復。

 

2019年李安的新作,是壹部動作大片——昨天,10月18日,電影《雙子殺手》全國上映。繼《比利·林恩的中場戰事》後,李安頂住壓力,再次挑戰所有細節躍於銀屏的“120幀率+4K分辨率+3D效果”這樣被稱為“超級3D”的全新電影。以至於有人驚呼,李安已然從壹個對故事精雕細琢的人,變成對技術壹根筋式的“執迷不悟”。

 

這當中,當然有技術上的驚艷。“它無懈可擊,”同行卡梅隆稱其為“新白金標準”,“它已經超越了人類的視覺系統,比它更高的水準已經沒有意義了。”自然,也有先驅者必然面臨的困境。“經常在想,為什麽現在就我壹個人這樣拍,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問題。”李安坦言。

 

用壹種新技術,去探索壹種新的電影語言。或許,平日裏謙遜溫和的李安,正在野心勃勃試圖改寫電影史。已經65歲的他,仍舊保有壹顆強烈的好奇心,並選擇大膽挑戰觀眾的觀影習慣。要知道,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、從黑白電影到彩色電影、從膠片電影到數字電影……在電影的歷史上,每壹項新技術的推廣,都曾舉步維艱。而未來電影敘事的變化,極有可能是從這個中國人開始。

 

10月14日,即將上映的電影《雙子殺手》在上海舉辦新聞發布會。當天,大江東工作室專訪李安,聽他講述電影背後的自己,這個在電影世界中漂流的“少年派”——

 

大江東工作室專訪李安

電影100多年,需要壹個新的刺激了

大江東:近年來,包括這部《雙子殺手》在內,您的電影更多的話題點都在探索電影技術前沿這壹塊,跟以往的電影類型有較大不同。為什麽會有這種選擇?是您對電影的興趣點有所轉移嗎?

 

李安:從將近10年前,電影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開始,我第壹次接觸到3D電影,也第壹次接觸到數碼電影。以前我是忠實的菲林影片,從小看電影,到後來做電影,在平面裏面說故事,那壹套做得非常習慣了。但壹接觸那個以後,我對整個電影世界的信賴感,很多根基我覺得動搖了,覺得恍惚不是這麽回事,包括它的格數、景深、打光法、敘述法,很多東西,壹些根深蒂固的傳統,讓從來沒有懷疑的我開始懷疑了,所以我必須要把它弄出壹個頭緒來。 

 

我覺得3D電影對我們來講其實是另外壹個媒體了,跟我們過去拍電影有關系,可是原則上又非常不壹樣。壹個眼睛看和兩個眼睛有視角地看進去以後,整個思緒的程序相當不壹樣。我是對這個東西產生了興趣,也算是我對真相、主題跟藝術性的新的追求吧。

 

我是希望自己年輕20歲,可塑性更大壹點,思想更活絡,對新科技的掌握能夠更新鮮壹點吧。到了現在了,才發現有這個東西在挑戰我。我自己有很大的好奇心,我很想探出壹個究竟。我覺得時候也差不多到了。電影100多年,壹直是同樣的原理在重復,應該也需要壹個新的刺激了。

 

大江東:很奇怪的就是,很多比您年輕20來歲的導演,其實並沒有來做這方面的探索。這條路為什麽現在還是您挺孤獨地在走,是有什麽困難嗎?

李安:很多導演沒有這個機會。因為這個東西很花財力,而且妳要去跟既成的電影工業扭鬥,畢竟跟大家的觀影習慣不太壹樣。大家現在看看3D不太好就過去了,太暗啊、太閃啊,壹下過去了,那很可惜。我覺得3D應該是壹門新的藝術,甚至說是新的社會群體活動。尤其現在小熒幕這麽發達,妳大銀幕以後有什麽東西?很多東西妳花那麽大勁到影院看,還不如網上看的,還沒有它那麽自由活潑那麽精彩,這個本身是有問題的。

 

時代進步了,我們必須要進步。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有好奇心,我還沒有老到沒有好奇心,我的條件也比壹般年輕的電影工作者要充裕壹些。我有很多的疑問,想找出壹些答案,我很想琢磨出來到底是怎麽回事。當然我可以做到壹部分,可能有很多不是短期間個人能夠做到的,我希望能夠拋磚引玉,給電影界有壹個新的活力。

最重要的瑰寶,是精神對影像的投射

 

大江東:技術的重大突破,歷來會改寫電影史。您此前的壹貫風格,其實並不是偏技術流的。您選擇走壹條新路,會不會很累?是有將眼光放更長遠的野心在裏面嗎?這條路,比如拍120幀的電影,會成為壹個電影世界的新起點嗎?

 

李安:3D電影跟以前的電影世界有關,可是相當不壹樣。有些東西,3D拍到位的時候確實是漂亮,而且那漂亮是我過去沒有經歷過的。有些畫面,比如我在《少年派》拍水,2D覺得沒有辦法跟3D比,完全是兩回事。還有對臉的捕捉,3D數據足的話,對臉的捕捉那個通透性、直觀性,2D差了很多。光這兩點,尤其是對臉的閱讀,對人的閱讀,3D要強得多。

只是說我們現在表演、化妝術、劇情都要跟上。當妳用2D的方法去做3D的電影,那肯定不好看。3D應該是壹個美好的新世界的開發,這對我是壹個很大的誘惑。而且,重復東西做久了也膩了嘛,三四十年前這麽拍現在還是這麽拍,再好的東西妳也看厭了,有新奇才有刺激。

 

這條路有辛苦也有樂趣,妳發現新的尤其是對美感的追求。妳現在要先上手,然後要在壹個不是那麽順暢、還沒有制造出慣性的市場跟工業裏面去制作,妳也要給自己壹點時間,給觀眾壹點時間,慢慢去品味這個東西,它要熟悉才能品味。

 

這算壹個開端。要花多長時間我不曉得,我希望越快越好,越多人參與越好,至少對我的感官來講,這個世界不是虛的。當然,任何技術變成藝術以前甚至變成娛樂以前,都有壹段時間的,上手不是這麽容易。尤其像電影,它是壹種工業,需要群策群力,還要花很大的資金、發行、訓練,林林總總,包括對觀眾眼睛的訓練,它會比有些工業慢,因為它的建制比較大。

 

大江東:那在您眼中,對壹部電影而言,最重要的要素到底是什麽?

李安:電影最重要的瑰寶,是我們精神對影像的投射,這是最寶貴的。我們信以為真,在我們心裏面,在虛幻的世界裏,很實在地產生對它的依賴、心情和想象力,這是瑰寶。我們的想象力跟我們的體會,這是瑰寶。當然,不同的媒體有不同的素材來刺激不同的東西,都有不同的投射,那我覺得3D電影應該有它自己壹套的投射方式,跟其它有關系,但不見得是完全壹樣,應該有自己的壹套東西。

 

我很不同意有些人說,哦,3D是這麽回事,我喜歡或我不喜歡。我覺得3D還沒有開始,才剛剛萌芽,我很怕剛剛萌芽就壹下子被壓下去了,就很可惜。當然我的看法是這個藝術遲早會出來。這個藝術樣式我覺得也是嶄新的,也是跟過去有相當大的關聯。我們對影像已經有很長的觀影習慣了,我們對過去的東西要保存,它是我們的瑰寶,我們應該珍惜的。那嶄新的藝術樣式有自己的壹套東西,我們就去發展。

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漂流,我就是那個‘派’

 

大江東:我了解到,您對中國的電影市場,正如中國電影觀眾對您的情感壹樣,都抱有很大的期待。怎麽理解您的這種期待?

李安:因為中國的文化還是我的基本文化,雖然有時候拍西片但是文化底子的東西還是很難把它藏住的。所以面對觀眾的時候有壹種近鄉情怯的感覺,有壹種期待,這是很自然的現象。

 

另外我覺得中國觀眾對電影還是很熱心,電影看了100多年也是這個樣子,演了很多東西,其實很多東西已經僵化了,制式化了。在全世界很多地方的觀眾有點疲憊,尤其是像美國,有壹種疲憊的感覺,我覺得反而中國觀眾的觀影習慣相對比較新穎,抗拒力沒有那麽重。我是相當看好的,很多新的探索應該是從這邊開始,我覺得是壹塊沃土,充滿了希望。

 

所以我對中國電影市場有期待,因為都是同胞,那是壹種熟悉感;另外它是壹個新興的市場,有期待感;這邊的觀影習慣還沒有那麽統壹,所以我覺得有可塑性……有很多令人期待的地方。雖然我們是文明古國,可就電影來講還是相對新鮮,是壹個蠻奇妙、非常讓人期待的地方。

 

大江東:所以您接下來會考慮將更多的關註力放在這裏嗎,比如說做壹部華語電影?

李安:華語電影還在構思,有壹些想法吧。現在做完這兩部後,真的我覺得不光是累,我覺得好難啊,要比以前難上加難。妳跟整個技術、觀影習慣、電影的生態,好像都要跟它去扭鬥。速度也比我以前拍片子慢了很多,因為壹系列東西要去研發出來,不是隨手拈來就有的東西,連方法、語匯、器材、人員的訓練都要去重新發明,所以就慢了很多。有時候常常吃力不討好,受的打擊也很多。但有壹些突破的時候又受到很多鼓勵,妳又覺得很興奮,就是這樣子。

 

大江東:您知道我聽到這裏時想到了什麽畫面嗎?我想到了壹個電影世界裏的“少年派”。

李安:其實我們拍電影常常會有自己的投射,自己覺得自己是王佳芝,是那個派,是那個誰。都有那個影子在裏面,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漂流,好像就自己跟那個老虎在了解自己。現在就我壹個人這麽拍,所以到底有什麽問題,是我有問題還是世界有問題,所以疑惑,所以壓力很大。免不掉會投射自己的人生的,想避都避不掉。

 

大江東:那下壹部還會繼續沿著這條路探索下去嗎?

李安:還有人願意出錢給我做這些實驗的話,我還希望繼續發展。因為妳解答壹個問題又冒出十個問題。我自己還沒有老到沒有好奇心,我還是有相當的好奇心,很想看壹個究竟。當然受打擊壹定會,可還弄得動的話,我還想試,有些東西我還在迷惑的階段。

 

對導演而言,好奇心是壹個動力。是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曉得,可是好奇心是壹個相當大的主要的動力,人沒有好奇心就差不多該退休了。好像是壹個美麗的新世界在前面,我知道會很辛苦。比如說我可以頤養天年,可以好好過幾年日子,慢慢地慢下來,可是我覺得對我自己來講有很多的好奇心,我需要滿足。因為我相信電影,我希望給觀眾創造壹個新的可能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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