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安談《雙子殺手》:我們都想成為更好的自己

發佈時間:2019-09-09 內容來源於: 流覽量:

《雙子殺手》正式定檔10月18日。這次李安導演時隔三年再次回歸,他用創新的特效,制造了壹個大活人“年輕版威爾史密斯”。這次李安導演通過星映話專訪,進壹步向影迷詮釋了《雙子殺手》的“技術+哲學”。

 

以下是采訪內容文字:

 

保持謙卑 保留好奇

 

問:《雙子殺手》的故事,為什麽壹定要用每秒120幀呈現?

李安:自從我接觸到120幀以後,我也在想過去為什麽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,就是非要24格。其實我從拍3D這種多壹個面向的電影的時候,我就發現我們的眼睛更尖了,所以需要的解析度和電影語言,也要跟著與時俱進,於是我就對這方面產生了興趣。

 

當然壹百多年來,我們把2D電影發展的非常好,它已經是壹個了不起的藝術,可是我總覺得有壹個新的東西在召喚我,這壹方面是新奇感,另外壹方面我很想把這個媒體摸透。其實我們現在還沒有真正地開始學習或關註到這個面向的電影,我不是說內容,而是指在視覺上,它對我們的視效、視覺還有在感觸上面帶來的新穎感和參與感。

 

它對我來講也意味著,我們對電影觀賞的參與感有了很大的轉變。我個人覺得這是下壹步很值得探索的壹個區域,我覺得非常興奮。現在我也拍了近三十年電影了,其實讓我興奮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,但是對於這件事情(新的嘗試)我始終保持非常謙卑的心態,有的時候非常無知,有的時候非常無奈,可是這又讓我非常興奮,所以我很有興趣去追求它,不只是《雙子殺手》,我想如果拍別的電影,我也會用這種方式來看。

 

我覺得它對臉的觀察,可以把人看的更通透,它整個藝術,包括我們的背景、我們的表演、我們的表達方式和燈光,都需要改進,這點讓我非常興奮。

 

當然還有壹點,當妳能看那麽清楚的時候,有壹些過去的手法不能用。比如說《雙子殺手》裏面,面對壹個人的克隆人,妳光給人化個妝改個發型就叫他扮演年輕三十歲的自己,這樣是行不通的。那我就需要把別的技術帶進來,用數碼去重新創造壹個角色,然後這個角色還能在故事裏取信於觀眾,這個挑戰過去沒有,而且是非常大的,這也使我感到非常的興奮。

 

當然我還有很多東西想改了,我想發展新的美學、新的美感,這是屬於3D的,屬於這個數碼電影的藝術。還有它的動作方面我也想改進,因為清晰了之後,妳過去能夠糊弄過去的,現在不行了。所以它的興奮感就需要別的東西來取代,那是什麽呢?它可能是細節。所以長久講,還有很多東西,需要我用這個技術繼續去探索下去。希望能給觀眾帶壹個嶄新的,還有非常興奮的感覺。

 

電影的發展是疊加而非取代

 

問:妳使用的這種制式,會不會是未來電影的趨勢?

李安:我覺得不壹定。影片(膠片)是壹種非常值得保留的藝術,同時我自己也是保留影片(膠片)的美國的委員會的委員之壹。

 

我覺得平頭發展,不是說有了壹個就沒有另外壹個,大家不必這麽拼命。丁是丁卯是卯,妳要做2D有2D的壹套東西,膠片有膠片的壹套東西,然後數碼也應該有屬於它自己的藝術形態,這是大家沒有意識到的。

 

比如提高參與感方面,都有各自的做法,3D的這個量是可以控制的,妳可以把它弄扁壹點,也可以把它拉長壹點。妳想要把觀眾推遠,需要距離感的時候,妳就把它推到熒幕後面。妳要想拉近要參與的時候,就把它放在前面,亮度也是可以控制的,它是有很多的語法的。

 

所以,不是說只有壹種方法去參與壹種事情,我們的腦子不必想那麽死,沒那麽絕對的。3D裏面有2D,2D裏面也有創造3D的空間,只是它的呈現方式不壹樣。比如妳現在有了色彩,黑白片沒有消失吧,對不對,妳有聲的話,也還是可以用無聲的手法表現壹種意境。

 

我覺得未來的電影可能會變很多,可能也不是我們目前想象的這樣,是不是用鏡頭都很難講。我們的想象力和對影像的需求,欣賞也好、參與也好、我們的經驗也好,其實這壹切才發展壹百多年,妳五百年往回看的話,妳想會多少的發展呢?

 

希望觀眾既看到熱鬧也看出門道

 

問:《雙子殺手》講了“自我”的主題,很像您之前的《綠巨人浩克》,創作初期有想過嗎?

李安:可能有那個母題吧。我現在比拍《浩克》的時候虛長20歲了,所以打動我的不是心裏的那種憤怒,或陽剛或者對父親的那些東西。

 

我想是對我生命的回顧吧。如果年輕的話,我面對他會是壹個怎麽樣的狀況?這是比較吸引我的。其實所謂的年輕也就是說,人在純真年代的時候會是壹個什麽心態,會對未來會有壹個怎樣的想象。然而當妳走過以後,現在的妳會想告訴自己什麽。還有看到妳自己的未來之後,妳會有什麽樣的心情和思路。

 

我覺得這是壹個比較存在主義的東西吧,就人的存在到底是什麽。還有克隆人或復制的人,到底是不是壹個人?他有沒有感性?有沒有靈魂?他的心性是怎麽樣?這是我們過去沒有體驗的。我覺得是,任何壹個新的事態出現的時候,它都會逼問我們自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到底是什麽?人之所以為人,我們的價值是什麽?我覺得這些都是很好的議題。

 

當然我拍的是壹個動作片,壹個熱鬧精彩的懸疑片。這裏會有很多精彩的動作,很多新奇的事物,跌宕起伏的劇情也是比較主流壹點。

 

可是我自己最關心的還是它的本質問題。還有就是我們跟壹個克隆人比起來,如果他是純真的話,那麽我們是不是才更像壹個克隆人。我們都受著社會和習性的制約,我們受歷史、生活、經歷和教育等多方面影響,我們自己的心性是不是還能像壹個年輕的克隆人壹樣,保持純真,這都是我要探索的主題。

 

同時克隆人沒有父母,他被欺騙,他想要尋找他的身世,這也是很打動人的,能產生共鳴。因為人之所以為人,都需要追求自我價值,找到自我存在價值,我覺得這也事很好的議題。當然我們是用動作的方式去把它具體地呈現,在視覺上面比較刺激地呈現,希望觀眾既能看到熱鬧也能看出門道。

 

每項決定都包含著我對生命的思索

 

問:在動作片中加入自己的哲思,還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?

李安:我年輕的時候是不自覺的,因為這個對我來講很重要。還有就是說,我作為壹個導演,沒有壹點中心思想也不行。因為每天都有工作人員問我幾百個問題,我要馬上給出答案,我是天秤座,最不喜歡做決定的人,我要這麽給答案,然後大家才不會混淆,所以我必須要有壹些中心思想。

 

另外可能是我們的教養有關,自古以來,我們中國的文人有壹種文以載道的習性,什麽都要講出壹個什麽道理來,講出壹個所以然。

 

我想很多的原因,也不是特別自覺,可能在做的過程裏面,我必須要這麽做。我不是那種可以在各種花樣上做得很巧妙的導演,可是我也在做這種事情,那我就需要壹點中心思想。

 

我不敢說是哲思,其實就是我個人對生命的思索,還有我們存在的壹些價值觀,以及我對人生的經驗,我就很自然地會放在我做的每壹項決定裏面,妳所有這些東西加起來以後,就好像是哲思壹樣。

 

還有壹部分是刻意把它歸類到壹個電影裏面。我還是要把這些東西歸類在壹個故事裏起承轉合,它的故事線、它的主軸、骨幹,這些都是有意的。那不自覺的就是說,我為什麽不去做別的東西,做這個東西,因為它們都是在我生命裏面很重要的事情,我自然的會放進去。

 

東西方對藝術的詮釋很不壹樣

 

問:好萊塢的合作夥伴也能理解您這些想法嗎?與西方團隊的合作是什麽樣的?

李安:雖然我做了很多好萊塢片,但還是有順暢也有很痛苦的。我比較特殊的地方是我在東方成長的,尤其是我的家庭和學校都是很傳統的教育。雖然也接觸西方的電影,英文課程以及壹些文化上的這種東西,但是基本上我對世界的看法眼光還是比較東方式的,就是儒釋道這些東西。

 

還有就是東西方對藝術的詮釋很不壹樣。事實上我在西方的戲劇方面,靠沖突來制造情感的沖擊,進而探索人性到底是怎麽樣,這個方面其實我是比較有天分的。由於我的人生哲學是很東方的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才有我們對整個事件的看法和陳述。我們從小讀章回小說,跟他們的三幕式這種戲劇結構相當不壹樣,所以在故事性還有人物的應對方面,常常會碰到沖突。

 

當然我做每個片子都是從我的觀點出發,我會碰到很多的阻礙。這個時候不管工作人員對我的存疑,或跟我的抗爭,又或跟我的合作與對提供幫助,這些都有。我覺得沒有壹個公式說我進三步他們再進兩步,也不是這個樣子的。

 

我想彼此都需要了解。因為現在拍電影越來越貴了,觀眾、全世界的接受能力都要顧慮,全世界的接受能力其實更是美國。好萊塢已經奠定了故事怎麽敘述,好人怎麽壹回事,壞人怎麽壹回事,在幾分鐘的時候壞人幹了什麽事,情感怎麽反轉,淚點在哪裏,笑點在哪裏,故事的走向,都有壹套約定俗成的方式,這是相當美國的。所以壹方面我需要適應,當然我做久了自己也比較內行了。

 

另外壹方面也是很掙紮,英文的話我要“入鄉隨俗”很多,但是我盡量能扳到比較東方的我就盡量扳。比如說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,結尾是到岸了之後,老虎就走了,雖然是(劇本)西方人寫的,可是我的處理是非常東方的。少年派壹上岸以後,東方的觀眾就覺得上帝就要離開他了,他的神性就沒有了,所以他大哭特哭壹場。對於西方的觀眾和片廠來講,他就非常不耐煩,他說他已經到岸了,he made it (他做到了),他應該歡呼、雀躍,大家應該好好慶祝壹下,觀眾應該很高興的,為什麽要痛哭壹場?西方的觀眾,尤其是美國的觀眾看了就覺得很泄氣。我們的生活經驗跟這個很不壹樣。

 

我盡量沖吧,行不通的時候我也會轉彎,就是跟工作人員,尤其是編劇。現在很多是片廠,他投資那麽多錢,他不能讓妳神遊到哪裏去。只能說大家都彼此磨合,相互學習。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,其實編劇方面,不僅英文甚至是國語他們有時候也能幫忙,比如我過去合作過的詹姆斯(詹姆斯·夏慕斯),因為我用的片型,我們國片裏沒有這樣的講話方式,沒有這種語態,可是它片型要求這種東西的時候,他們就能提供很好的幫助。當然這個幫助妳不能直接移植過來,妳還要反芻消化以後再吐出來,再重新創作,就是來來回回的,我也經歷三十年了吧,這就是我的電影。(完)

 

李安專訪(下篇)敬請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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